第九章 沼地里的火光(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

巴斯克维尔庄园10月15日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如果说在我承担这项任务的头几天,在一种无奈的情况下,我无法为你提供多少信息的话,你应该可以感觉到,我现在正努力把失去的时间弥补回来。而且现在在我们周围,事件的发展也开始加快,变得紧凑起来。在上一篇报告里,我把**结束在巴瑞摩站在窗前的那一刻,而现在,除非我大错特错,我确信已经得出了足以使你大吃一惊的推断。事件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从许多方面看来,在过去48小时里,事情已经变得相当清楚了,但是从另一些方面来看,又似乎变得更为复杂。我现在就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你自己去加以判断吧。

在我经历了那次奇怪的发现后的第二天,利用早饭前的时间,我又穿过走廊,检查了一遍头天夜晚巴瑞摩去过的那间房间。我发现西面的窗户——就是他曾经非常专注地向外张望的那一扇——和屋里其他窗户有一点显著的不同,它面向沼地,而且与沼地距离最近,从这里望去,穿过两棵树之间的开阔地带,整个沼地尽收眼底,而由其他任何窗口都只能远远地看到沼地一角。由此可以推论,巴瑞摩一定是在沼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因为只有这扇窗户可以满足他的这种目的。那天夜里非常黑暗,因此我很难想象他真能指望看到什么。我忽然想到,这可能与某件正在悄悄进行的私情有关,这样一来,他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动和他妻子那紧张兮兮的神情就都可以得到解释。这家伙算得上一表人才,足以使一个乡下女子为他倾心,因此这一推论看上去还是有几分依据的呢。我回到自己房间以后听到的开门声,可能就是他出去赶赴秘密约会了。就这样,整个早晨我都在反复琢磨这件事,尽管结果也许证明这种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我还是要把我怀疑的方向都告诉你。

但是,不管对巴瑞摩的行为怎样解释才算正确,我觉得,在我能解释清楚之前,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对我是个不小的负担。因此在早饭后我到准男爵的书房和他会晤的时候,就把我见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可是他对此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感到吃惊。

“我知道巴瑞摩在夜里经常走动,我早有心想和他谈一谈这件事,”他说道,“有两三次我听到过道里传出他的脚步声,时间恰巧和您所说的差不多。”

“那么,也许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那扇窗户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也许是。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倒可以跟踪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干什么。我在想,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办。”

“我相信他一定会像您现在建议的那样采取行动,”我说道,“他会跟踪巴瑞摩,并观察他做些什么。”

“那咱们就一块儿干吧。”

“可是,他肯定会发觉我们的。”

“这个人有点耳聋,再说,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抓住这个机会。今晚咱们就一起坐在我屋里,等着他走过去。”亨利爵士兴奋地搓着双手,显然他是期望来这么一次冒险,调剂一下在沼地过于枯寂的生活。

准男爵已和曾为查尔斯爵士制定修缮计划的建筑师以及一个来自伦敦的营造商联系过了,因此,不久我们可能就会看到这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装修工人和打造家具的工匠将从普利茅斯专程请来。显然,我们的朋友有着规模宏大的构想,决心为恢复家族的威望不辞辛苦,不惜代价。当这所房子被整修一新重新布置后,他所欠缺的就只有一位夫人,就可以使这一切臻于完美了。在我们旁观者眼里,有足够清晰的信息可以看出,只要那位女士愿意的话,这一天不会让人等待太久的,因为我很少见到过一个男人对一位女士会像他对我们美丽的芳邻斯特普尔顿小姐那样着迷。然而,“真正的爱情”的发展往往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顺利。比如说,今天,平静的爱河表面就被一阵意想不到的波澜所扰乱,给我们的朋友带来很大的不安和烦恼。

在结束了我前文述及的那段关于巴瑞摩的谈话之后,亨利爵士戴上帽子准备出门,当然我也准备出去。

“怎么,您也要去吗,华生?”他问道,同时用一种怪怪的神情望着我。

“那取决于您是不是要到沼地里去。”我说。

“是的,我是要到那里去。”

“那么,您知道我的职责所在。我很抱歉对您有所妨碍,可是您也听到过福尔摩斯是怎样郑重其事地坚持说我不应该离开您,尤其是您不能单独一人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带着愉快的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亲爱的伙伴,”他说道,“福尔摩斯再聪明,也不能预见到我来到沼地以后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相信您决不愿意做一个败坏别人兴致的人。我必须单独出去。”

这使我处于非常为难的地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我踌躇不决的当儿,他已经拿起手杖走掉了。

在将此事再三考虑之后,我感受到良心的谴责,因为我竟然找理由让他脱离了我的视线。我可以想象,万一由于我无视你的嘱托而发生不幸,使我不得不回去向你表示忏悔,我的感受将会怎样。说真的,一想到这里我的脸就红了。也许现在去追赶他还为时不晚,因此,我立刻就朝着梅里琵宅邸的方向出发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道路匆匆走去,直到走到进入沼地的小路分岔处才望到了亨利爵士。因为唯恐走错方向,我爬上了一座小山包,从那里我可以居高临下地观望一切——就是那座插入昏暗的采石场的小山。从那里我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着,距我约四分之一英里远,身旁还有一位女士,除了斯特普尔顿小姐还能是谁呢?显然在他俩之间早已心照不宣,约好了在那里相会。他们一边沿着小路缓缓漫步,一边深切地交谈着。我看见她用手做着急促的手势,好像在非常认真地表白着什么,而他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两次摇着头表示断然不能同意的样子。我站在乱石中间望着他们,茫然无从,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追上他们并打断他们亲密的交谈似乎过于荒唐,但我的责任明确地要求我一时一刻也不要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像个间谍似的跟在一个朋友的后面,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但是,除了从山头上观察他,事后再向他坦白心迹以求原谅外,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确实,如果当时有任何突然的危险威胁到他,我距离他太远,根本无济于事,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处在这样的地位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了。

咱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又在小路上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交谈当中,而此时我突然发觉,我并不是唯一一个看到他们会面的人。先是一团浮在空中的绿色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再一看才知道那团绿色的东西是装在一根杆子的顶端,拿着那杆子的人正沿着坎坷不平的地势移动着。原来那正是拿着捕蝶网的斯特普尔顿。他距那对情侣要比我近得多,而且他似乎是正在向他们的方向赶去。就在这时,亨利爵士突然将斯特普尔顿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环抱着她,但从我的角度望去,她似乎要竭力从他手中挣脱,把她的脸扭向一边。他低头靠向她,可是她好像抗拒似的举起一只手。紧接着我看到他们一跳就分开了,并且慌忙地转过身来,原来是受到了斯特普尔顿的搅扰。他狂奔着向他们跑去,那只捕蝶网在他身后不停地摆动着。

他在那对爱侣面前激动得手舞足蹈,可是我想象不出这幅场面究竟意味着什么。看样子似乎是斯特普尔顿在指责亨利爵士,后者试图解释,但另一位不仅拒绝接受,反而更加暴跳如雷。那位女士则高傲而沉默地站在一旁。最后斯特普尔顿转过身,用一种专横的手势招呼他的妹妹,而她,在犹豫不决地望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后,就和她哥哥并肩走了。那位生物学家愤怒的手势说明,他对那位女士也同样深感不满。准男爵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一会儿,然后就慢慢地沿着来路往回走。他耷拉着头,一副失意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但我深深为自己在我们的朋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偷看到如此隐私的一幕而感到羞愧。我跑下山坡,赶在山脚下和准男爵相遇。他的脸因气恼而涨得通红,双眉紧皱,就像是个手足无措智穷才竭的人一样。

“天哪!华生,您是从哪儿掉下来的?”他说道,“您不是真的尾随着我来了吧?”

我把一切都解释给他听:我怎样感到不能留在家里,我怎样跟踪了他,以及我怎样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有那么一会儿,他两眼怒视着我,但是我的坦诚打消了他的怒气,他终于发出了充满自悔的笑声。

“我原以为旷野的中心是个不会被人发现的相当可靠的地方呢。”他说道,“可是天哪!就好像整个乡下的人都跑了出来看我求婚似的——而且还是这样糟糕透顶的求婚!你找到的座位在什么地方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那是很远的后排呀,啊!但是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来了。您看到他向我们跑过去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经见过像他那样发了疯似的人吗?——她那位好哥哥。”

“我敢说他平常不是这样。”

“我可不敢肯定。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头脑相当清醒的人,但是,请您相信我的话,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该穿上捆疯子用的紧身衣。可是,我到底是怎么了?您和我相处也有几个星期了,华生。现在,请你坦白地告诉我,我究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使我不能成为我所热爱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依我说,没有。”

“他总不会反对我的社会地位吧,那么,必定是因为我自身的缺点而使他憎恶我。他有什么可反对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们中,无论男女,我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可是他竟连我碰一下她的手指尖都不允许。”

“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何止这话,他说过的还多着呢。我对您说,华生,我和她相识只有几个礼拜,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好像她是为我而创造出来的;而她呢,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快活,对于这一点我敢发誓,因为女人的眼神是比语言的表白更为有力的。可是他从不让我们待在一起,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能和她单独交谈几句的机会。她很高兴见到我,可是和我见面以后,她又不愿谈关于爱情的事,如果她能制止我的话,她甚至不许我谈到爱情。她只是翻来覆去地说,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除非我离开这里,她永远也不会快乐。我告诉她,自从我见到她以后,我再不着急离开这里了,如果她真的想让我走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设法和我一起走。

“我说了很多话,要求和她结婚,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出现了,他直冲向我们跑过来,脸上的神色就像个疯子。他暴怒得脸色都变白了,连那浅色的眼珠里也燃烧着怒火。我对那位女士做什么了?我怎么敢做使她不高兴的事啊?难道我认为,因为自己是个准男爵,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话,我知道更好的办法对付他。当时我只对他说,我对他的妹妹是真心倾慕,对此我没什么可感到羞愧的,而且我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这番表白似乎也未能使事态有丝毫的好转,于是后来我也失去了耐性,在回答他的时候也许有些言辞激烈,考虑到她就站在旁边,我本来应该表现得更为理智一些。结果你都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简直被弄得一头雾水。华生,要是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我对您真是要感激不尽了。”

我试着提出了一两种解释;可是,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清楚真正是怎么一回事。以咱们朋友的身份、财产、年龄、人品和仪表来说,条件都是最优越的,除了萦绕在他们家族上的厄运之外,我简直找不到任何于他不利的地方。使人十分吃惊的倒是:斯特普尔顿如此粗暴地拒绝了他对他妹妹的追求,丝毫也不考虑那位女士本人的意愿;而那位女士对此也竟然毫不反抗,坦然接受。

然而,我们的种种猜测疑问随着当天下午斯特普尔顿的亲自来访而打消了不少。他是专程来为自己早晨的粗鲁态度道歉的。两人在亨利爵士的书房里私下交谈了很长时间,看得出谈话基本弥合了两人之间的裂痕,因为我们已答应下周五到梅里琵去共进晚餐。

“我并不是说他现在就不是个疯子了,”亨利爵士说道,“我忘不了今天早上他向我跑来时的那股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再没有人道歉能道得像他这样圆满大度了。”

“他可曾对他早晨的那种行为作出解释?”

“他说他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我也很高兴他能这样看重她。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个非常孤独的人,只有她陪伴着,因此,一想到将要失去她,他就会烦恼不堪。他说他本来并不认为我会爱上她,可是当他亲眼看到摆在面前的事实,而且预感到我可能从他手中把她夺去的时候,对他打击很大,以致他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他对发生过的事感到非常抱歉,并且也认识到,把像他妹妹这样美丽的女子留在自己身边陪伴一生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离开他不可的话,他也情愿把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可是无论如何,对他说来这毕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以便他对这件事的来临做好思想准备。如果我答应在今后三个月之内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一下,在这期间只是培养与那位女士的友情而不强求她的爱的话,他这方面会放弃所有的反对意见。这一点我答应了,于是事情也就平息下来了。”

我们那些小小的谜团中的一个就这样弄清楚了。就好像当我们正在泥沼之中挣扎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忽然触到了底部的实地。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斯特普尔顿那样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那样合适的人选。

现在让我再转到从这团乱麻里抽出来的另一条线索上去吧,就是那半夜传来的哭泣声,以及巴瑞摩太太满面泪痕的秘密,还有男管家为什么总要悄悄到西面格子窗前去的原因。祝贺我吧,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得承认,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吧,你不会后悔在派我来的时候对我寄予的信任的。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了。

我说“一夜之间”,实际上是经过了两夜的努力,因为头一夜我们一无所获。我和亨利爵士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凌晨将近三点钟,可是除了楼梯上方大钟报时的声音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那真可算是最压抑的一次熬夜经历,最后我们俩都倒在椅子里睡着了。所幸的是我们并没有因此灰心丧气,并且决定再试一次。第二天夜里,我们把灯光放小,坐在房间里抽雪茄,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们靠着猎人监视自己设的陷阱,希望要捕捉的猎物会不经意地踏上去时所必须具备的那份耐心和兴趣熬了过来。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在绝望之中,我们几乎都想再度放弃不干了,就在这时,突然我俩猛地从椅子里坐直身体,已经疲倦的所有感官又重新变得警觉敏锐了。我们听到了过道里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我们屏声静气,听着那脚步声走了过去,直到在远处消失为止。然后准男爵轻轻地推开房门,我们开始了跟踪。那人已绕过了回廊,过道里一片漆黑。我们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一直走到屋宅的另一侧。我们只能隐约看到他那蓄着黑须的高大的身影。他弯着身子,用脚尖轻轻地穿过过道,后来就走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个门口,黑暗中蜡烛的微光映照出房门的轮廓,但隔着昏暗的走廊,我们只能看到一圈淡淡的黄色光晕。我们小心地迈着碎步往前走,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条地板以前,都要先试探一下。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脱掉了鞋子,但即便如此,那陈旧的地板还是要在我们脚下不住地咯吱作响。有时我们都觉得,他不可能听不到我们走近的声音,所幸的是那人确实相当地聋,而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干着自己的事。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偷眼望去,看到他正躬身伏在窗前,手里举着蜡烛,他那苍白而聚精会神的面孔紧紧地压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里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我们事先并未约定好行动计划,可是准男爵这个人,总是相信最直接的办法永远是最自然的办法。他径直走进屋去,与此同时巴瑞摩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下子就从窗口前跳开,面色灰白,浑身发抖地站在我们面前。他那漆黑的眼珠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闪闪发光,带着惊恐和犹疑的神情在我和亨利爵士的身上来回打量。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巴瑞摩?”

“没干什么,爵爷。”强烈的惊恐不安使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由于他手中的蜡烛不断地抖动,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动着,“爵爷,我在夜间四处走走,看看窗户是否都上了插销。”

“二楼上的吗?”

“是的,爵爷。所有的窗户。”

“听着,巴瑞摩,”亨利爵士严厉地说道,“我们已决心要让你说出实话来,所以,你如果不想找麻烦,就趁早把真相说出来。现在,开始吧!不要说谎!你在那窗前干什么来着?”

那家伙无助地望着我们,就像个陷入极端疑惧、痛苦的人似的,两手扭绞在一起。

“我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害处啊,爵爷,我不过是把蜡烛拿近了窗户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近窗口呢?”

“不要问我了,亨利爵士——不要问我了!我对您说吧,爵爷,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我不能说出来。如果它只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的话,我就不会对您隐瞒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从管家抖动着的手里把蜡烛拿了过来。

“他一定是拿它做信号用的,”我说道,“让我看看是否能得到什么回答。”我也像他一样地拿着蜡烛,注视着外面漆黑的夜晚。我只能依稀辨别出重叠的黑色树影和颜色较浅的大块沼地,因为月亮被云遮住了。后来,我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喊,在正对着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远方,透过漆黑的夜幕,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黄色光点。

“在那儿呢!”我喊道。

“不,不,爵爷,那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那管家插嘴道,“我向您保证,爵爷——”

“把您的灯光移开窗口,华生!”准男爵喊了起来,“看哪,那个灯光也移开了!啊,你这个恶棍,难道你还要说那不是信号吗?来吧,说出来吧!你的那个同伙是谁,正在进行着什么阴谋?”

那家伙竟公然摆出一副大胆无礼的面孔来。

“这是我个人的事,与您无关,我无可奉告。”

“那么你马上离开,不要在这里干事了。”

“好极了,爵爷。如果我该走的话我一定会走。”

“你是很不体面地离开的。天哪!你真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你们一家在这所房子里和我们家族一起生活了上百年,而现在我竟会发现你在处心积虑地搞什么阴谋来害我。”

“不,不,爵爷,不是害您呀!”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巴瑞摩太太正站在门口,脸色比她丈夫更加苍白,样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她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庞大身躯也许会显得有几分可笑呢。

“咱们一定得走,伊莉萨。事情该结束了。去把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说道。

“喔,约翰哪!约翰!是我把你连累到这种地步的,这都是我干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是因为我的恳求,他是为了我才那样做的。”

“那么,就说出来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里挨饿呢,我们不能让他在我们的门口饿死。这灯光就是告诉他食物已准备好了的信号,而他那边的灯光则是表明送饭地点的。”

“那么您的弟弟是——”

“就是那个逃犯,爵爷——那个罪犯塞尔登。”

“这是实情,爵爷。”巴瑞摩说道,“我说过,那不是我个人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诉您。可是,现在您已经听到了,您会明白,即使这里面有阴谋,也不是针对您的。”

这就是对于深夜潜行和窗前灯光的解释。亨利爵士和我都惊异地盯着这个女人。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这位顽强而可敬的女人竟会和那全国最声名狼藉的罪犯是一母所生?

“是的,爵爷,我就姓塞尔登,他是我的弟弟。在他小的时候,我们把他惯坏了,什么事情都随着他的心思,弄得他认为世界就是为了使他快乐才存在的,因此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里为所欲为。他长大以后,又交上了坏朋友,于是他就变坏了,直到使我母亲伤透了心,而且玷污了我们家的名声。由于一再触犯法律,他越陷越深,终于弄到了如果不是上帝仁慈的话,就会被送上断头台的地步。可是对我说来,爵爷,他永远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曾经抚育过和共同嬉戏过的那个一头卷发的孩子。他之所以敢于越狱潜逃,爵爷,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住,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不给他帮助。有一天夜晚,他拖着疲惫而饥饿的身体到了这里,狱卒在后面穷追不舍,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就把他领了进来,给他饭吃,照顾他。后来,爵爷,您就回来了,我弟弟认为在风声过去以前,他到沼地里去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里隐藏起来了。每隔一天晚上,我们就在窗前放一盏灯火,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如果有信号回应的话,我丈夫就给他送去一些面包和肉。我们每天都希望着他快点离开,可是只要是他还在那里,我们就不能丢下他不管。这就是全部的实情,我是个诚实的基督徒,您能看得出来,如果这样做有什么罪过的话,都不能怨我丈夫,而应该怪我,因为他是为了我才做出这些事的。”

那女人的话听着十分诚恳,本身就足以证明这都是实情。

“这都是真的吗?巴瑞摩?”

“是的,亨利爵士。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帮了你太太的忙。把我刚才说过的话都忘掉吧。你们两个回自己的房间去吧,关于这件事,咱们明早再详谈。”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户打开,寒冷的夜风吹拂着我们的脸。在漆黑的远处,那个黄色的小光点依旧在亮着。

“我真奇怪他怎么敢这么干呢?”亨利爵士说道。

“也许他放出光亮的地方只能由这里看到。”

“很可能,您估计距这里有多远?”

“我看是在裂缝岩那边。”

“不过一二英里远。”

“恐怕还没那么远。”

“嗯,巴瑞摩送饭去的地方不可能很远,而那个坏蛋正在蜡烛旁边等着呢。天哪,华生,我真想去把那个人抓来。”

在我的脑子里也闪现过同样的想法,看样子巴瑞摩夫妇不见得信任我们,他们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来的。那个人对社会是个危害,一个十足的恶棍,对他既不应该可怜,也不应该原谅。如果我们借这机会把他送回到他再也不能危害别人的地方去,我们也只不过是在尽自己应尽的责任罢了。以他如此残暴、凶狠的天性来说,如果我们袖手旁观,别人可能就要付出代价呢。比如说,说不定哪天夜晚,我们的邻居斯特普尔顿一家就可能受到他的袭击。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亨利爵士才决心去冒这样的险吧。

“我也去。”我说道。

“那么您就带上您的左轮手枪,穿上靴子。我们越早出发越好,那家伙随时可能熄灭蜡烛跑掉。”

不过五分钟我们就出了门,开始了我们的远征。在秋风的低吟和落叶的沙沙声中,我们匆匆穿过了黑暗的灌木丛。夜晚的空气里带着浓厚的潮湿和腐朽的气味。月亮不时地由云隙里探头下望,云朵在空中飞掠而过。我们刚刚走到沼地上,天空就开始飘下一阵蒙蒙细雨。那烛光却仍旧在前方坚定地照耀着。

“您带武器了吗?”我问道。

“我有一条猎鞭。”

“咱们必须迅速地向他冲过去,因为据说他是个亡命徒。咱们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够做出抵抗之前就让他就范。”

“我说,华生,”准男爵说道,“在这样一个罪恶势力最为猖獗的黑暗时刻,我们这样做,福尔摩斯会怎么说呢?”

就像回答他的话似的,广大而阴惨的沼地里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吼声,就是我在大格林湓泥沼边缘曾经听见过的那样。声音乘风穿过寂静的夜空,先是一声又长又深的低鸣,随即是一阵高亢的怒吼,接着又是一声凄惨的呻吟,然后就消失了。声音一遍遍地发了出来,刺耳,狂野,摄人心魄,整个空气都为之悸动起来。准男爵抓住我的衣袖,他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惨白。

“我的上帝啊,那是什么呀,华生?”

“我不知道。那声音来自沼地,我曾经听见过一次。”

声音已经没有了,死一样的沉寂紧紧地包围了我们。我们站在那里侧耳倾听,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华生,”准男爵说道,“这是猎犬的叫声。”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的话音时有停顿,说明他已被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慑住了。

“他们把这声音叫什么呢?”他问道。

“谁呀?”

“那些乡下人。”

“哦,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您何必管他们怎么称呼那声音呢!”

“告诉我,华生,他们怎么说的?”

我犹豫了一下,可是没法回避这个问题。“他们说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犬的叫声。”

他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是一阵沉默。

“是一只猎犬,”他终于又说话了,“可是那声音好像是从几英里以外传来的,我想大概是那边。”

“很难说是从哪边传来的。”

“声音随着风势而忽高忽低。那边不就是大格林湓方向吗?”

“嗯,正是。”

“啊,是在那边。喂,华生,您不认为那是猎犬的叫声吗?我又不是小孩子,您不用担心,尽管说实话好了。”

“我上次听到的时候,正和斯特普尔顿在一起。他说那可能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对,不对,那是猎犬。我的上帝,难道那些故事真会有几分真实吗?您不会相信这些吧,您会吗,华生?”

“不,我决不相信。”

“这件事在伦敦可以被当作笑料,但是在这里,站在漆黑的沼地里,听着这样的叫声,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还有我的伯父!在他倒下的地方,旁边有猎狗的足迹,这些都凑在一起了。我不认为我是个胆小鬼,华生,可是那种声音简直把我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得像一块石头。

“您明天就会好的。”

“我想我已无法把那种叫声从我的头脑中驱除掉了。您认为咱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我们为什么不掉头回去呢?”

“不,决不,咱们是出来捉人的,一定得干下去。咱们是追寻罪犯,可是说不定,也有一只魔鬼似的猎犬正在追踪着咱们呢。来吧!就是把所有洞穴里的妖魔都放到沼地里来,咱们也要坚持到底。”

我们在暗中摸索着缓缓前行,参差起伏的山影黑压压地环绕着我们,那黄色的光点依然在前面稳定地亮着。在漆黑的夜晚,再没有比一盏灯光的距离更能欺骗人了,有时那亮光好像是远在地平线上,而有时又似乎是离我们只有几码远。可是我们终于可以看出它是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时我们才知道确实已距离很近了。一支流着蜡油的蜡烛被插在一条岩石之间的缝隙里,两面都被岩石挡住,这样既可避免风吹,又可使除了巴斯克维尔庄园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块突出的花岗石遮住了我们。于是我们就弯腰躲藏在它的后面,从石头上方张望着那作为信号的灯光。看到一支蜡烛点燃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围却毫无生命的迹象——只有一条笔直向上的黄色火苗和它两侧被照得发亮的岩石,这种感觉真的很奇特。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亨利爵士悄悄地说道。

“等在这里。他一定就在烛光附近。看一看,咱们是否能够瞥见他。”

我的话刚说出口,我们两人就同时看到了他。在烛光附近的岩石后面探出来一张可怕的黄面孔——一张吓人的野兽般的面孔,满脸横肉,肮脏不堪,长着粗硬的长须,乱蓬蓬的头发,倒很像是古代住在山边洞穴之中的野人。在他下面的烛光照着他的细小而狡猾的眼睛,正可怕地穿过黑暗向左右窥探,好像是一只听到了猎人脚步声的狡黠的野兽。

显然已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怀疑。也许他还有什么和巴瑞摩私下约定的暗号我们不知道,也许是那家伙根据其他理由觉察到事态不妙,因为我从他那凶狠的脸上看出了恐惧的神色。考虑到他随时都可能从光亮处闪开,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来。

正在这时,那罪犯发出一声尖厉的咒骂,扬手打过来一块石头,那石头在遮蔽我们的大岩石上碰得粉碎。当他跳起来转身逃跑的时候,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强壮的身形。因为恰巧那时月光正从云缝里照了下来。我们冲过了小山头,那家伙正从山坡的另一面狂奔而下,一路上像只山羊似的在乱石上跳来跳去。如果我用左轮手枪远射,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把他打瘸,可是我带它来只是为了在受到攻击的时候自卫,而不是用来打一个正在奔逃的没有武器的人的。

我们两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奔跑好手,可是,不久我们就知道已没希望追上他了。在月光下,我们过了很久还可以望见他,直到他在远处一座小山一侧的乱石中间变成了一个迅速移动的小黑点。我们跑呀跑的,直跑到完全没了力气,可是他和我们的距离反而愈来愈大了。最后,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坐在两块大石头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远处消失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意想不到的事。当时我们放弃了无望的追捕,从岩石上站了起来,正要转身回家。月亮低低地斜挂在夜空的右方,满月的下半部衬托出一座花岗石岩冈的嶙峋的尖顶。在明亮的背景前面,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冈的绝顶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铜像。你不要认为那是一种幻觉,福尔摩斯。我敢说,在我一生里还从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呢。根据我的判断,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两腿微微分开地站在那里,两臂交叉,低着头,就像是在面对着眼前满布泥炭和岩石的广漠荒野凝神沉思。他也许就是这片可怕的地方的精灵吧。他不是那罪犯,他离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远,而且,他的身材也高大得多。我不禁惊叫了一声,把他指给准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转身去抓准男爵的手臂的时候,那人一晃就不见了。那座花岗岩的山顶依然遮蔽着月亮的下半部,可是在那顶上再也没有那静立不动的人的踪影了。

我本想向那方向走去,把那岩冈搜索一下,可是距离相当远。从那声嚎叫勾引起他对他家族那可怕故事的回忆之后,准男爵的神经一直在震颤不安,他已无心再做任何冒险了。他没有看到岩顶上的那个孤独的人,因此也无法体会那人怪异的出现和那威风凛凛的神态所给予我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个狱卒,没错。”他说道,“从这家伙逃脱之后,沼地里到处都是他们。”

嗯,也许他的解释是正确的,但要我相信这一点,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明。今天,我们打算给王子镇上的人们打个电报,告诉他们应当到哪里去找那个逃犯。说起来也真扫兴,我们竟然没能当真胜利地把他作为我们的俘虏带回来。这就是我们昨晚的冒险经历。你得承认,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在为你作报告这件事上,我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我不否认,我告诉你的很多事未免有些偏离主题,可是我总觉得最好还是让我把一切事实都告诉你,让你自己去选择,哪些是有助你得出结论的最有用的东西吧。当然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至少就巴瑞摩夫妇来说,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们那些行为的动机,这就使整个事件澄清了不少。可是神秘的沼地和那里怪异的居民则依旧让人摸不清底细。也许在下一次的报告里,我将能在这一方面找到些线索。当然,最好还是你能亲自到我们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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