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写作缘由

第九章 写作缘由

如果提到我上高中二年级的事,就必须提到我的英语老师社东先生,因为社东先生,我的生活自高二以后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社东先生的英语是自学的,单词记得虽很多,口语却不怎么样。当初,社东先生所属的学校缺少英语教师,对于英语,大家谁都不懂,最多知道个ABC。社东先生便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大家怀疑地问,你行吗?你连个ABC都不懂?谁知社东先生胸脯拍得啪啪响,看好吧!于是,就由社东先生代英语课。

晚上的时候,社东先生在别的英语老师家里学习,第二天就把头天晚上学的东西转述给学生们,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社东先生就微笑着说,你们先考虑一下,明天我再给你们仔细讲。然后,立刻跑去其他英语老师那里请教。就这样边学边教,期末考试的时候也竟让大部分学生都考及格了。于是,学校领导对社东先生大加赞赏,让其继续担任英语教师,社东先生也干得格外卖力。后来他就不去别的教师那里去请教了,凡学生能问到的地方,他基本上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只这一点,谁不承认社东先生是个天才都不行!

社东先生退休后,我们学校因为新办高中班也缺少英语教师,学校领导就慧眼识英才,重金聘请社东先生重出江湖,来我们学校担任英语老师,而且刚好分到我们班。

社东先生上课的时候,首先对我们说,狗的猫宁儿渴啦死。我们听后就站起来说,狗的猫宁儿蹄翘儿。然后他对我们说,色狼!开始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后来知道他是让我们“s i t down”,于是就扑的哗啦地坐在位子上。

上社东先生的第一节课的时候,冯晚对我说,喂,润之,你发现没,这老家伙眼睛一大一小?我听后,就按照冯晚得出的结论观察社东先生,果然是一大一小,于是我们两个就偷偷地笑。然而眼睛一大一小的人视力并不一定有问题,当时我和冯晚都没有料到这一点。所以我们还没笑几声,社东先生就指着我们两个说,那个分头和那堆排骨,笑什么呢!

因为第一节课没相处好,冯晚那个分头和我这堆排骨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经常挨几句莫名其妙的批评。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有一天下午有社东先生的课,我与冯晚在下面下象棋。不知怎么,下的特臭,输了一盘又一盘,后来我瞅准时机吃他一炮,谁知这小子一点儿棋风也没有,竟还偏要把那个炮按在棋盘上,声称放错了,我当然不干,对冯晚说,不行也吃了,不回了!他也居然也不干,还反驳我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别这么小气,一步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硬的不行,就跟他商量道,你都赢几盘了,还好意思退?冯晚也跟我商量道,和你下棋还没让你全军覆没过呢,这是天赐良机!正吵着,社东先生在上面生气了,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向我们这边狠狠瞪着。

我与冯晚在社东先生的课上下棋的时候,社东先生就停止讲课,聚精会神地观看我们下棋。我看社东先生对此感兴趣,就想找他评理,于是很委屈地对社东先生说,他都赢三盘了,还要退棋?可冯晚也不甘示弱,向社东先生告我的状说,我棋还没放下呢他就给吃了,你见过这样下棋的吗?社东先生看我们两人的述说都有道理,一时难下结论,就说,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我听社东先生要在下课后才能决定是退还是不退,就对冯晚说,这残局先放这儿,下节课接着战!

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

我也要说,社东先生的英语口语正确发音在别处。其实何止是在别处,简直就不存在,每一次听他的课,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敢输一毛钱给你:把大内密探福尔摩斯先生请来都找不到社东先生标准的口语发音藏在什么地方。如果真能找到,我可不会像你女朋友放你鸽子一样说话不算数,我真的会输银子给你,但如果因为请福尔摩斯的花费高于我付给你的钱使你亏损时,就不能找我算账了。下课的时候,社东先生对大家说,“狗头拜”!然后朝我这堆排骨与冯晚那个分头使使眼色说,“勒死狗”!

我与冯晚对视了一眼,彼此说了句,“勒死狗”吧!

事实上,社东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也没有让我们心服口服地决定退或是不退。社东先生问我们,错了吗?冯晚说,错了!他又问,错哪儿了?冯晚果断地回答说,明知道在他马口上,我还走了炮!

如果冯晚知道社东先生是个不讲理的老头,就不会那样坦诚地承认错误,虽然冯晚后来又说,我知道错了,可我改啊,润之不给我机会!社东先生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把他送给政教科老谭处理。幸亏又赶紧求了半天,保证以后老老实实地上课,才勉强说服他不去找老谭。社东先生又问我,你呢,知道错了吗?我挠挠头说,知道了,今天我不该下棋!他点点头对我说,不错,认识到错就好,回去吧,写份检讨交给我。

后来,冯晚就很崇拜地对我说,你认识错误真深刻,一针见血!我谦虚地道,哪里,我说那天不该下棋是因为那天手气特臭,老是输!

社东先生提问问题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喜欢按学号顺续依次排列,从一号直到最后一号。这中间只有一点特别,每当提问过我的上一号,我习惯地站起来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地提问我的下一号,故意把我隔过去!搞得我十分尴尬。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只是自此就没再听过英语课,大部时间是看金庸与古龙写的武侠小说,刀光剑影,飞沙走石,真痛快!

我最爱看的是古龙先生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也叫《风云第一刀》或是《小李飞刀》,我看了好几十遍还看不过瘾。有一次我正看得忘情,天机老人与上官金虹长亭一战正要开始,却听见有人叫我,冯晚拉拉我的袖子说,社东先生让你回答问题呢!于是我抬头望着社东先生,怀疑地问,叫我?社东先生指着黑板上的“poem”对我说,对,叫你,你给大家解释解释这个单词?

社东先生让我给大家讲解“poem”的时候,我像个英雄一样矗立在教室的上空,全班学生都注视着我,准备听我发表的演讲。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天机老人之所以败在上官金虹手上,是因为他太恐惧失败,因为恐惧,他已失去自信,唉,风云变幻,谁又能永远地站在浪头观看潮起潮落呢,而上官金虹的胜利……

那一次我的演讲还没完,刚找到感觉,社东先生就对我说,色狼,色狼,色狼!我手舞足蹈地停在半空,愣了半天对社东先生说,“三克油儿”!

不知为什么,自我莫名其妙地对社东先生说了声“三克油儿”的时候起,我就认为我应该写小说,而且我也应该是个写小说的天才,只是没被发掘出来而已,就像我以前没写过诗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个天才诗人一样。

在我的意识里,每个人都应该写一篇小说,只不过是早晚而已。我本以为我写小说的时候,会提到名叫华筝、潘蕾、李萌等一系列的女孩子与冯晚、飞哥与我后来所认识的一系列的男孩子,可是全都没提到,甚至,连社东先生也没提到。这让我自己都有点儿搞不懂了。

我写的是关于从一个孤独的女生的床下拉出一具尸体的故事,在我们学校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据说,那具尸体被绑在那女生的床底,面朝下,寂静而冷漠,一直持续了一个月才被发现。那女生在隔壁班里,留着长长的头发,爱穿长长的紫色的裙子,在裙子被风撩起的时候,能看见她细嫩的小腿,没穿袜子。就这样走在校园里,孤独地走着,永远地走着。有时候我见她一个人坐在一个平静的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我直想悄悄地走过去,然后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

大家说,她的身上散发着尸体的味道。

她没有男朋友没有女朋友,没有任何朋友。她一个人走着,或是坐着。

现在想来,当时我有写小说的想法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我总感觉有人像赵老爷大声训斥阿Q不准姓赵一样在训斥我不准写小说。我当时做出了写小说的决定,实在是对小说的一种亵渎、一种污辱。这一点在当时我已经有些感觉了,所以虽然在我对社东先生说“三克油儿”的时候写小说的欲望特别强烈,后来却一篇都没有写下来,我把本应该写的小说写成了日记。

我是个很懒的家伙,只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写过日记,还是被一个姓阮的语文老师逼着写的。阮姓老师把写日记当成了作业每天布置给大家,第二天收上来统一批改。我的日记常常这样写:今天天气真好,我吃过饭去上学,走着走着捡到一毛钱,就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阮姓老师给我批改的时候,告诉我说,拾到钱的时候应该交给老师,这才是好学生。

于是第二天的日记我就这么写:今天天气真好啊,我吃过饭去上学,走着走着又捡到一毛钱,我把它交给了老师,就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那时班里有一个家里开商店的学生,比较富裕,他的日记里写的是“走着走着捡到五毛钱”。还有一个学生,捡钱的次数太多,被阮姓老师批评了一顿,第二天他的日记就不捡钱了,他写的是“走着走着捡到一头牛,我把它交给老师,就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自我出生到现在,只有两个阶段写过日记,一个是在小学四年级,另一个是在高中二年级。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隔壁班里一个女生忽然变得疯疯癫癫,本来我对耍风头的人从来不感兴趣,可那女生的模样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冯晚告诉我说,别接近她,她曾和死人睡在一块过。

一具有着凌乱的头发与苍白的面孔的尸体,总在寂静的夜里向这个孤独的女生诉说自己死前还没有说完的话,一夜一夜,像讲故事。这个女生总是在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从睡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然后就有人轻轻地对她说话,遥远而凄迷。

尸体对女生说:“我们应该做朋友!”

关于这个女生的故事,我是从冯晚那里听来的,开始的时候我表示怀疑,冯晚却信誓旦旦地说,这谁不知道,那死人在她床下放了近一个月。听了冯晚的话,我的心有些战栗。

在我高二的日记里曾写道:学校操场西边墙头上有一个大洞。那洞口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比较宽,中间稍窄,像铁拐李的葫芦。如果有人说那个大洞是被我们班里的冯晚或是许锋扒开的,我绝不相信,因为他们扒不了那么有艺术性的洞,当然也不是我,我懒。

但那个大洞不管是谁的作品,总之让政教科新上任的科长老谭很是气愤,他扬言一定要逮到那个创作洞口的工程师。气愤归气愤,这个洞口竟让老谭收获了不少。学校大门有门卫把守,这样晚上出去小酌的学生回来的时候,就颇不方便,于是操场西边墙上的洞口就为大家解决了这个不方便。后来老谭也发现了这一问题,晚上的时候就提着电灯守在洞口旁,一旦有人从外面进来,就大喝一声,用电灯猛照来人的脸,把那个倒霉的家伙先吓个半死,然后,伸手拎着那家伙的领子去政教科接受审讯。

众所周知,自我认识字开始,只有两段时间写过日记,第一次是因为阮姓老师布置作业,第二次是因为隔壁班里一个充满尸体味道的女生。因为第二次写日记我只写与那个有尸体味道的女生有关的事,所以当时我就没把老谭审讯人的事写进日记,我认为写这些没有意义,这对我一点儿都不重要。然而如果作为一个故事来讲的话,我认为有说出来的必要。

老谭审讯人的时候,并不问洞口是谁扒开的,也不问被审讯的人出去干吗去了,对于这一点,老谭表现得很宽容,许多被审讯过的人都很感激他。老谭只出一个选择题让其选择,如果你承认洞口是你扒的,就开除;如果不承认,就以旷课罪给予警告处分,罚款150元!然后,所有的人都因老谭给出这个选择题而对他感恩戴德,装作痛哭流涕状对老谭说,不是我扒的,王八蛋才闲着没事去扒它,给我警告处分吧,我交钱!说着就立刻去摸腰包。这时,老谭就一副宽宏大量并关切的样子说,以后注意点,半夜别出去了,出去也别喝太多,伤身子!

对于在洞口堵人的功德,老谭很是得意,开全体学生大会的时候常常这样夸耀自己:“……他刚一伸头,看见我在,拔腿就跑,我当然不能放虎归山,于是我拔腿就撵……所以你们最好莫想从洞口进来……”老谭这样讲话的时候,忽略了学校的任何纪律,或是任何守则上都没有规定那个洞口不可以堵上,而且他也没有想通把洞口堵上要比在那里蹲点吓唬大家不要钻洞口要有效得多,本来我想提醒他,但我怕老谭对我提出的办法不赞同,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承认,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要不然老谭的脸也不会被人打伤。

我见到老谭的脸用一道十字形的白布条包扎起来的时候,我对冯晚说,瞧,这家伙昨晚又和老婆打架了!冯晚却一脸不屑地对我说,哪儿啊,师范班老二他们几个干的,铁棍啊,那一下砸过去!冯晚又告诉我说,并不是所有的被逮获者都肯乖乖地跟他去政教科接受审讯交罚款,有那么一些人不但不跟他去交钱,还在刚被逮到老谭还没来得及开灯的万分紧急时刻,用铁棍狠狠地吻了他一下。老谭断定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恐怖袭击,所以就发誓在曾被他处罚过的学生中间找出凶手,但在找出凶手之前,他先让学校后勤科把那个洞口给堵上了。这些事都没有写进我当时的日记。

关于学校操场西边那个洞口的故事,我就知道这些。然而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谁被打了或是谁被罚了,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和我有关系的是那个有尸体味道的女生,自操场西边的那个洞口被堵上以后,有尸体味道的女生就再也没有机会把头伸出洞外四处看了。为此,我感到遗憾。

如果有尸体味道的女生那时候对我说,我好孤独!我就会立刻跑去把她抱在怀里,但她却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我只是在我的日记里让她这样对我说话。所以我第二次写日记虽不像第一次那样经常捡到钱,却有很大一部分使人分不清虚实,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有些我想象中的景象在我的脑子里已被演化成现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确信自己日记里记载的那些事,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曾经在我身边真实地发生过。事实上,有尸体味道的女生很少对我说话。因为我不知道有尸体味道的女生是不是愿意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所以就一直没敢靠近她,这一点,我很后悔。我想如果我当时抱了她,甚至轻轻地吻了她,她一定不会反对。在那个几近凄凉的季节,她穿着长长的紫色长裙,白色的凉鞋,没穿袜子,风从她的裙底悄悄溜走,冷飕飕的,我看到她那缥缈而孤独的眼神。因为这种情景,所以我现在肯定,我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没有去吻那个有尸体味道的女生是个错误的决定,那时候,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我去吻她呢?

不管怎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社东先生说“三克油儿”而忽然想起来的。在那一刻,我像中了大彩,兴奋得手舞足蹈。我对社东先生说,上官金虹的胜利……,可惜我的豪情刚刚被激发起来,社东先生就摆摆手对我说,色狼,色狼,色狼!于是我的手就忽然停在半空,像我们朝空中抛物体的时候,那物体莫名其妙地停留在空中再也不肯下来,愣了半天之后,我就恹恹地色狼了!

我色狼之后,冯晚立刻问我,喂,润之,上官金虹的胜利说明了什么?说说,说说!我看冯晚对此感兴趣,正想给他仔细讲解,社东先生却又指着黑板上的那个“poem”叫道,冯晚,你来给大家解释解释这个单词!冯晚站起来不屑一顾地说,这还不简单,“poem”就是诗词的意思嘛,诗词知道吧,唐诗宋词,不过现在不写那个了,都开始写新诗了,他,润之,大家都知道吧,天才诗人,就是talent poet,对吧,他那情诗写的,真叫绝,以后大家要写个情书什么的或者是想在情书里面加首诗,都可以找他写,绝对一流!

冯晚正讲得起劲儿,社东先生也朝他摆摆手说,你也色狼,你也色狼!冯晚抹抹嘴上的口水,也很不尽兴地色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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