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夜、硕鼠

张明志在全厂几百人面前毫无征兆的精神失常,卖厂的如意算盘被老何书记的老伴抖落得一干二净。

有人说,老何书记在天有灵,对张明志这个想毁自己心血叛徒,即使带不走他的人,也要带走他的魂。魂飞了,人也就疯了。

但更多的人愿意相信,张明志的突然癫狂是因为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阴谋被当场拆穿,一腔苦心化为泡影,精神上受不了打击,所以才疯的。

前者太过玄幻,后者又有些牵强,如果把两种说法叠加到一起——不管合不合理吧,反正挺解恨的。

可张明志毕竟是个厂长,他的突然离去终究还是让那群心中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职工们相当的恐慌。大家不禁纷纷疑虑:张明志卖厂,卖给谁?怎么卖?为什么都要卖了还要把工人召回来?卖厂的钱归谁?

可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企业卖了,企业的职工将会何去何从?

在经历了一个礼拜的群龙无首之后,公司派来一位新任厂长。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冥冥中的注定,新厂的名字居然叫赵明智。

这位赵厂长与张明志的飞扬跋扈不同,他极其低调的入主了厂区,穿着一身破工作服在车间里跟职工们聊天,又跑到何书记家里了解情况。人们都觉得赵厂长似乎不错,是个能闷头干事儿的实在人,一颗颗长草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过了能有大半个月,赵厂长首次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上,他披露了前任厂长张明志精心策划的那场阴谋:

张明志想要卖厂,买主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买厂的钱从哪来?经营过企业的人都知道——缺钱找银行啊。

然而企业亏损的时候,厂房已经抵押过了,设备陈旧老化也贷不出多少钱来。张明志灵机一动,莫不如营造出工厂生产蒸蒸日上的假象申请经营贷款。说不定银行从这些老掉牙的机器上看到未来的希望,自己再活动活动关系,买厂的钱就能到手了。想到这,他广发英雄帖,召集厂里两不找的职工,又把以前库存的积压产品搬出来重新推上生产线,再邀请几家银行的工作人员前来考察,顺便联络联络感情。那些张明志口中所谓的领导,其实是银行的信贷员。

空手套白狼的计划设计好,为了增加自己手中的把握,心急的张明志下了一步错棋。他想把德高望重的老何书记拉进伙跟他一起干,一来这么多年了,何书记跟总公司以及银行的人头都比较熟,二来工厂落入他私人囊中之后,安置职工的时候有个能替他顶雷的肉盾。可何书记油盐不进,甚至当他得知银行的人马上要来,故意破坏了配电箱以阻止张明志导演的这出戏上演。接着,便发生了我爸回厂遇到的一系列离奇事件。

赵明智把整件事情的调查结果讲述的平平淡淡,甚至没有多加一句评论。很明显,他就是想对大家有个交代,并不愿意引起过多的波澜。讲完之后他只强调了三件事情:

第一,工厂是国家的,是集体的,坚决不会落到私人手中。职工是企业的主人翁,企业不会将任何人丢下不管;

第二,总公司派他来不是收拾烂摊子的,他有信心有方法将已经处于瘫痪状态的企业起死回生。希望大家不要质疑他的能力,更不要受张明志事件的影响;

最后,现在虽然是企业最困难的时期,并且困难可能还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也是最重要的时期,任何人必须以集体为重,谁也不许擅自离岗另谋高就。如果觉得不能接受,可以主动申请辞职。不过员工的个人档案在他手里攥着,离职的时候怎么写,写什么,那就请叛逃者自己掂量掂量吧。

这场会从头到尾不过用了三十分钟,赵厂长的低调与雷厉风行和张厂长的张扬却老牛破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会者无不在心中暗挑大指——有这么一位年富力强的领导,未来还是美好的!

正如赵厂长所说,困难还得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持续就持续了一年多。赵厂长每天忙忙碌碌地在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厂里该没活还没活,该发不出来工资依旧发不出来工资,而不同的是,工人们的身上已被套上了一条无形的枷锁。

请不了解那段历史和背景的看客们不要嘲笑工人们的懦弱和保守,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无暇的档案对当时的那代人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也不可能体会他们对组织的忠诚与信任。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结局。赵明智的承诺并没有兑现,一年多以后,工厂还是卖给了私人。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这次的法人代表一栏填写的名字叫——赵明智。基层的工人们并不知道有一种模式叫MBO。

又过了不久,那片地规划成了商业区。赵明智兜里揣着动迁补偿款,享受着新建开发区极其优惠的政策,换了个老窝另起炉灶。前几年我还看见他以杰出民营企业家的身份,在商业杂志上发表过传记。

不过那时候,我爸已经没法继续在意档案的顾忌了。毕竟圣人是少数,被信念灌输者欺骗,心境更是可想而知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再坚定再执着,也不得不为衣食住行折腰。

而那些张明志赵明智李明志王明志,应该从来不需要为这些琐事担忧。他们更愿意研究小品《吃面》——汤面是炒面换的,要什么钱?炒面我也没吃,要什么钱?或许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被辣根儿呛过嗓子,但面条,实实在在进到肚子里了。

所以,赵明智买面的钱从哪里来的?他是如何运作的?我不了解,也不敢猜。猜错了难免背上造谣诽谤的罪名,猜对了,恐怕……呵呵。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得继续,厂里人各奔东西。一直没有回去的我爸,档案问题也稀里糊涂没人再提了,于是他连名正言顺的下岗工人资格都没混上。在零八年左右,我爸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说:有一笔当年卖厂的钱要分发给厂里的职工,你去办一张银行卡等着收账吧。

钱不多也不算少,两万多块,算是对他二十年工龄的一个交代。我爸很高兴,终究有人愿意为他付出的那些青春岁月负责。

再说说那条冲进配电箱里的大狼狗,是我虚构的。我是个讲故事的,希望故事更加离奇一些。大狼狗其实是在下崽子的时候,难产死的。天知道一直锁在角落里的它是怎么配上的野种,所以它要生孩子谁也没注意。

那条狗是条傻狗,只知道像何书记一样,什么人想打工厂的主意,它都凶巴巴的叫唤,但工厂内部的人一扔石头,它就跟你好。我爸带我去他工厂玩,我有大把的时间扔石头。所以,它跟我最好。好到什么程度我说了大家别不信——我能骑着它跑到三公里以外的食杂店买雪糕,弄得我现在穿裤子还爱烂裤裆。

我爸工厂的诡事到此为止,我虚化了很多内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编出来的情节终究是假的,肯定有牵强附会之处,哪里有漏洞,哪里有破绽,我心里清楚得很,不求通达,但求莞尔吧。

最后,我想以《诗经》一篇作为这段故事的结尾: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上文所讲的,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反面缩影,但我不是粉饰太平——开放搞活,绝对是利国利民的。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在利好的政策下,将肥肉端到人嘴边逼着他吃下去,然而这个人却命薄,无福消受,以至于饮恨而终的诡异故事。

老规矩,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通通打乱重组,请勿对号入座。

张明志事件过去,我爸的工厂没活儿也不给开支,我妈的单位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每天工作不少,工资照样发不出来。据说效益都被拿去都还什么贷款了,反正不清不楚的。

双职工同时没有收入,无疑是一场灾难,何况家里还有个正在上学的我,两口子一天愁的不要不要的。至今我还记得,我爸经常会趁我妈不在家的时候,对着那件已经裂得千疮百孔的皮夹克唉声叹气。不是他小气,一千多块钱呢,在当时那种情况,绝对能解燃眉之急。

过日子讲究开源节流。节流我爸我妈已经做到极致了,总不能三口人扎起脖子喝西北风吧?要想生存还是得从开源上想辙。

可再像以前一样出去打工肯定不行了,做点投资又没有本钱。路只剩下一条,找个合适的小买卖业余时间干一干吧。

偶然间,我妈发现了一种新产品,就是现在的**花生,去皮油炸那种。我爸我妈一商量,这个买卖干的过儿,用不了多大本钱,时间上也倒腾得开,不就是多挨点累的事吗?

去批发市场进了一麻袋花生米,回家之后拿花椒大料咸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后戴着粗线的劳保手套一个一个将花生上的红皮剥掉,连夜用油炸出来放凉。我妈又订了一个鱼缸,每天一下班她便骑着自行车,夹着把折登去市场摆摊。

我妈做的花生米不但口感香脆,卖相也极其诱人,金黄挺实,散发着油亮的光泽。虽然价格挺贵,六块钱一斤,不过来往的行人花个一块两块的买回家下酒也不是消费不起。鱼缸里能装十斤花生米,赶上买卖好,能卖的一个粒儿都不剩,刨去成本收入相当可观,试验着卖了两天就把全家的劳动热情充分的调动起来了。连我每天写完作业,都兴致勃勃的帮着一块儿剥花生皮。

七月份的一天晚上八点多,正在三口人其乐融融的围著圆桌处理花生的时候,我家的门被急促的敲响了。

我妈挺奇怪:“这么晚了,能是谁呀?又是你单位电闸坏了派车来接你啦?”

我爸说:“不能啊,电闸都好几天没推上了,上哪烧去啊?”边说边摘下手套,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猛然传来:“老陈,我可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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