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唯待东风疾

嫣寻听完我嘱咐的话,略有些惊异道:“娘娘当真要这样做?”

我喝着殿中陈积的茶,涩涩的,并没有多少茶味。

“你按着本宫的意思去飞寰殿告诉月华夫人就是了,若不是真的要那样做,我又何必吩咐你?”

嫣寻有些愁虑:“但如果事成,奴婢怕伤了娘娘玉体……”

我将茶盏递到她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茶?”

嫣寻道:“这是去年的信阳毛尖,旧时的茶,存的再好也有股子霉味。奴婢无能,未能替娘娘张罗好茶叶。”

我慢慢搁下茶盏,和缓道:“并不怪你。我也知道你和锦心在掖庭受了不少闲气。奴婢在外受气,就是做主子的没本事,若是我依旧得宠,咱们又怎么会沦落到饮这种陈茶的地步?叮嘱你的事只管去做,我心里自有分寸。”

嫣寻看着我,见我毫无改变退缩的意思,咬一咬牙退了下去。

锦心拿着银剪拨灯花,期期艾艾道:“小姐,您有什么事不能让奴婢去做,还要嫣寻姐姐特意跑一趟?”

我如何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非觉得我既不使唤她,便是不放心她。当真论起来,锦心算是我身边第一忠仆,只是她坦率急躁,眼中揉不得沙,若是气急与人争辩起来,难免说漏嘴走漏风声。依我现在的处境,凡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转首瞥见锦心脸上的委屈神色,我唤她走近,拉了她的手道:“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能有什么瞒着你?”我又特意压低了声,“和妃昨日训诫我,顺带告诉我福康公主不明不白落了水差点丧命。”

锦心“呀”一声叫起来,我忙掩了她的口:“你看看,我还没说完你就咋呼。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吩咐你去做事。实告诉你,我想念玉真的很,所以让嫣寻去媜儿哪里问问近况。嫣寻在宫中毕竟比你资历深,夜里去飞寰殿万一遇到值夜的盘问也好回话。”

锦心这才放下心,又道:“原来小姐是放心不下公主,也难怪,奴婢的确不如嫣寻姐姐做事细致。只是小姐适才那样神秘,奴婢还以为小姐当奴婢是外人呢。”

她面上浮起笑容,又四处打扫整理,显是心中平和安定,我也静静躺下,不作他想。

清晨,我刚醒来翻身,嫣寻就上前伺候,“奴婢昨夜回来的晚,娘娘已经睡下,所以奴婢并不敢扰了娘娘清梦。那边已经按娘娘的意思交待了,月华夫人让娘娘只管放心。”

我微微颔首,自己蹬上软底绣鞋,拿了青盐漱口,锦心在外面回廊上烧热水,整个慕华馆再无他人。

我走出内殿,置身于光明亮堂的庭院中,远远的可以看到殿门口守卫的羽林军交叉的剑戟。除了嫣寻和锦心每日按着时辰出去领必要的东西之外,我们是出不去的。

我心情大好,微微的笑了,这样笼中之鸟的晦涩日子也快要过够了。

又几日,锦心领了烧火的木炭回来,叽叽喳喳道:“奴婢刚才在掖庭杂役处见着李公公,他可瘦多了!杂役处那起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着娘娘失了宠,就什么重活儿都让李公公干。连奴婢领个木炭也爱理不理的,想当初他们可都是上赶着几筐几筐的银碳给咱们送来……”

“你也说是‘想当初’了,宫里的人就这样,趋炎附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正临摹着兰亭序,淡淡道:“李顺如今怎样了?可有别的宫里要他去的?”

锦心摇头:“别宫里的娘娘,大多都嫉妒娘娘曾经的盛宠,不冷言冷语对咱们就是性情宽厚了,哪里还会主动要咱们宫里的旧人去服侍?再说李公公今日还问起娘娘安好,言辞间很是恳切,奴婢看他也是念旧主的。”

我微微颔首道:“知道了。每每也就是你出去一趟,咱们几个还能听见些新鲜消息。”

锦心道:“说起新鲜消息,奴婢还碰巧听见一个!”

她神神秘秘道:“国师早前奉旨为皇上炼一颗福寿万年丹,可是说也蹊跷,前日神丹炼成之后怎么也请不出来。后来国师扶了乩,仙人明示要对皇上用情忠贞的女子亲手从丹炉里取丹以示诚意,这福寿万年丹才能达成功效!可是那丹炉里面烈火熊熊灼热无比,双手进去岂不是要化为焦炭?因此宫中妃嫔虽多,却谁也不敢贸然主动替皇上取丹。”

我正提笔写一个“之”字,闻言久久不能下笔,笔尖饱满的墨汁滴了下来,氤氲成一个小而显眼的墨团。

嫣寻笑道:“娘娘听锦心胡说呢,谁知道又是哪个多事的乱嚼舌根被她听岔了。”

锦心见嫣寻质疑,急了:“我哪里胡说了?原本月华夫人是愿意的,但国师说须避忌有孕之人,加之皇上坚决不肯,因此才罢休。此事从前日到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娘娘和姐姐没出去,所以才不知道!”

我瞥一眼锦心:“好了,即便神丹取不出来,自然有人愿意为皇上的福寿安康去冒险,你安心做你的事,别跟其他宫的人一起胡说。”

她嘟囔道:“哪里有人愿意的?那些娘娘个个惜命如金,这些日子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被太后皇上钦点,眼见着神丹要在丹炉里炼化了……”

我心里发烦,不由得揉了那张染墨的宣纸,嫣寻忙铺了一张新的,劝诫锦心道:“如今娘娘被幽禁了这么半年,与世无争也挺好。以后你出去,有什么事听着就好,别跟着搀和。宁愿咱们辛苦些,千万别给娘娘揽下是非。”

锦心脸一红,忙回道:“这是自然,我并不敢在外面胡言乱语,可不就是听了搁肚子里,回来告诉娘娘罢了。”

我总也写不好字,只觉得手中滑腻腻的都是汗,于是干脆撂了毛笔端端坐下,只听庭院中有羽林军报:“飞寰殿月华夫人有吃食送与奉薇夫人。”

嫣寻闻声出去拎了食盒进来,锦心跟着打开了食盒盖子,里面只有单层,放着三只冰皮月饼,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嫣寻最先伸手一一将其掰开,我看了看,里面并没有夹什么东西,不过是豆沙馅儿而已。

锦心道:“这样三四趟盘查的送来,还以为五小姐给咱们什么好东西呢。三个月饼……如今还不到中秋呢,晚上赏的什么月啊!”

我忽然想通了,顿时忍不住笑起来,也亏是媜儿,怕羽林军查出什么坏了事,拐弯抹角的想出这样的暗语。

我打发锦心去沏壶热茶来配月饼,附耳对嫣寻轻语几句,嫣寻登时明了,转身收拾起晚上要用的东西。

入夜三更,我笼上了月牙色的衣裙,披散着头发,摘去了身上所有的首饰,描着清淡却精致的妆。双手早已在百合花汁液里面泡过,举手投足间白皙肤色尽显,又格外带着一股淡雅香气。

锦心看不明白,一边为我贴花钿一边问:“小姐,这么晚了,您是打算悄悄出去?”

我抿了抿红色唇脂,静静道:“你不觉得这样笼中鸟的日子已经过的够久了么?”

嫣寻进来轻声道:“娘娘,月华夫人遣人来接娘娘了。”

我描完最后一笔眉峰,转身看着她们二人道:“本宫沉寂许久,如今该不会潦落的像个女丐吧??”

嫣寻笑道:“娘娘说笑了,娘娘原本就天姿清雅,容颜姣好。又兼静心许久,更添沉稳端静。”

我嫣然一笑:“如此就最好,总不能让他看着蓬头垢面的我更添厌恶。”

不见萧琮亦是半年许,若真如和妃所说他惦记着我,那么他惦记的一定不是现在落难邋遢的我,而是以前那个独占风华的奉薇夫人。我越是于不经意间显露出美丽幽怨,就越是有可能挽回败局。

殿门外停着飞寰殿的软轿,小小一乘。

周围的羽林军即便看着我出来,也并不敢多加盘问。我心中有异样的滋味,看来这段日子,我虽然失势,媜儿的威势却愈发壮大了。

软轿载着我朝灵符应圣院去,越是临近,我越是觉得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后背如爬满了芒刺般让人战栗。

嫣寻像是察觉到我的惧意,伸手握住了我放在扶手上的手:“娘娘,原先奴婢劝过娘娘,娘娘只是不听。如今既然与月华夫人定下来了,此时想必皇上也快惊动了,娘娘已经没了回头路,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我勉强开口道:“知道。本宫只是想,靠这种方法重得皇上的恩宠,会不会太无耻了些。”

嫣寻低声道:“他人争宠献媚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娘娘这算什么?况且娘娘之前太慈悲,不省得这宫中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因此才被人抓了把柄。依奴婢看来,娘娘对皇上是真心实意的好,只是娘娘当局者迷,辨不出来罢了。”

我心口猛然一紧,当局者迷,果然是当局者迷吗?

幽居这段日子,除了日日思念玉真,我想的最多的便是萧琮。我担心他恨我,担心他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想过很多次他的样子,夜晚辗转反侧也多是在空气里临摹他的样子。

他本是万乘之君,生来便身处万花丛中,又加上我冷清淡漠不屑钻研,之前的日子,他对我已经算是极力包容迁就,当我犯事的时候,也是一应保全。而我,将这一切看做理所当然,输了真心,又如何能让他对我一人专心?

三更已过,夜色逐渐沉沉了下来,抬轿的内监大气不闻,只有衣袍摩擦之时发出的声音,唏唏嗦嗦的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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