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是一个玩笑般的惩罚,他却落实了。

许连雅骑虎难下,只能顺势搂住赵晋扬的脖子。

赵晋扬把她往上掂了掂,看着她的眼睛,说:“抱紧了。”

许连雅不由垂下眼,目光落在那颗飘绿的平安扣上,想远了便头一回琢磨起它的来历。

像赵晋扬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缺故事。

地下车库又暖又闷,抽风机隆隆低鸣,混合汽车尾气的味道,实在叫人好受不起来。

消防梯入口的防火门呈关闭状,赵晋扬背过身,用后背和脚顶开,将许连雅安然抱了进来。

他挪开身子,防火门的弹簧起了效,门扇迅速往回撞,他用脚勾了勾,直到快闭合才松开。防火门只发出一声低响。

他开始爬楼梯了。

许连雅只在小时候从她爸爸那里受到过这样的待遇,而最多只爬上旧家的六楼。

小熊猫是比她还清瘦,背她走一圈田径场都气喘吁吁。

许连雅不禁想起冯一茹的话,也许她真是厌倦了和文弱书生的相处模式,才会找了一个相反的类型。如果体格能反应性格的话

赵晋扬很快上到一楼,楼梯间开了窗口,狭小的空间和窗外的夜色联通起来,叫人少了几分幽闭的压迫。

赵晋扬称不上健步如飞,但看得出呼吸平稳,还蓄着力量没使完。

他的手搂在她腋下,规规矩矩的,没有趁机揩油。

如果说这是一项游戏,可他们并没有酣畅之感。

如果说这是一盘赌局,可他们并不舍得下注。

深夜楼梯间的灯随着脚步声一层一层亮起,他的额角结出细密的汗珠。

上到十三层,赵晋扬呼吸变粗。许连雅感到他的脖颈也变温热了。

许连雅心软了,说:“我是不是很重?”

“嗯?”赵晋扬可能没料到她会开口,愣怔一下。

许连雅说:“放我下来歇会吧。”

“哦。”赵晋扬踩着上一级阶梯,用大腿和膝盖垫了一下,将她往上托了托,说:“我还行。”

许连雅:“”又走了一层,才反应过来似的,赵晋扬说:“不算重吧。”

“跟谁比?”

赵晋扬分不清是喘气还是叹气“我之前没有抱过你。”

“嗯”“你背后的骨头有点硌,之前好像不是这样。”

“”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的脊背骨,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许连雅说:“你以前是上警校还是军人转业?”

“警校。”赵晋扬说。

一滴汗珠沿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另外一滴汇聚到一起,滴落到她的衣服上,晕开淡淡的痕迹。

许连雅忍不住伸手揩去他下巴的水痕,赵晋扬打了一激灵,忽然斜斜倚到扶手上。

“怎么了?”

他还稳稳抱着她,倏然笑了笑,说:“你上次也是这样子。”

许连雅:“”赵晋扬又换了一口气,瞄了一眼墙上的数字。

“还有五层——”

许连雅噤声,听着他咚咚的脚步声,听着楼道灯开关开启的声音,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安静的夜晚被这些声音挤得饱满而沉重。

有一刻她突然想着,不如就这样算了吧。

也不知道她疯了,还是他,或者两个都

“二十七——!”

赵晋扬仿佛冲过终点线的长跑者,脸上笑容展露,不是为了名次,而单纯因为跑完全程。

他小心把许连雅放到地上,她的重量都落在他的双臂,如果是背着,背部起码能分担大部分。赵晋扬双臂姿势僵了好一会才开始恢复,他用肩膀和袖子交界的地方蹭去额角的汗,倚在扶手上看着她。

“想好了吗?”赵晋扬喘着气问。

他头发也湿了,不过因为太短,刺拉拉的看不出。

许连雅说:“如果我还是不想听,你是不是会马上走了?”

“”赵晋扬没说话,大概是气的。

许连雅坐到正对窗户的楼梯上,把他的衬衫盖在腿上。

“你说吧,”许连雅说“我听着。”

事情一再反转,赵晋扬不知该愁眉还是微笑。

他坐到许连雅旁边,中间还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两脚踩在许连雅的下一级阶梯。

“从哪里说起”

赵晋扬望向她,他很少主动与人倾诉,突然要讲故事,却不知道线头从哪里抽出来好。

“要不,还是你问吧”

许连雅想了想,轻声问:“你现在还是警察?”

“暂时不是。”

“暂时?”

“算是在休假。”

她若有所思“跟吸毒有关?”

“嗯。”“是什么?”

“种类吗?”

“嗯。”“冰/毒。”

“不是海/洛因。”

赵晋扬第一次听她说这个词,像吸烟一样没有半点恐惧。

“不是海/洛因,”赵晋扬说“是我这辈子都完了。”

“有多久?”

“断断续续快一个月。”

“戒了多久?”

“年初开始。”

许连雅又问:“上一次——”

赵晋扬打断她“没有!”

“哦,”她垂眼“那我打错你了。”

“没有,没打错。”

许连雅敛起刚才针尖对麦芒的戾气,语调很平稳,每听完一句都停一下,加入自己的思考。赵晋扬感觉不到被质问,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促膝长谈,他和她都是平等的。

“嗯”许连雅轻轻应道。

赵晋扬等着她的问题,没有等到,许连雅望着窗外长夜永驻的霓虹灯光芒,发着呆。

楼道灯忽然熄灭,赵晋扬狠狠踩一脚,发出声响让灯亮起,许连雅也被吓得肩膀一颤。

“姜扬是我出任务时候的名字,我妈姓姜”

赵晋扬生于云南普洱,那时还远不是普洱市。父亲因公在缅甸去世后,姜敏带儿子回了家乡,位于桂林平乐县下一个叫福沙村的地方。

赵晋扬没有一般寡母的孩子那般沉默寡言,相反嘴巴很甜,村民对这个自幼丧父的男孩有着淳朴的同情和怜爱,赵晋扬吃着百家饭长大,长大些有了力气,便帮留守老人插秧割禾,搬这搬那。

赵晋扬性格远算不上乖巧,调皮捣蛋只限于小打小闹范畴,不会让人捅到姜敏那里。

姜敏在县上一所初中当食堂阿姨,赵晋扬唯一一次跟人起冲突是因为那人讽刺了他母亲。

姜敏被叫到办公室谈话。

赵晋扬在同龄人中不算高大,但胜在灵活,打架占尽了优势。

出来后,赵晋扬问:“妈,是不是我给你丢脸了?”

姜敏那时愣了一下,赵晋扬现在还记得。

“你是我儿子,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丢脸。”他母亲说“是妈妈没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你被人嘲笑了。”

那以后,有人来给姜敏介绍对象。姜敏二十岁生的赵晋 晋扬,那时不过三十四五岁,风韵犹在。她问儿子意见,赵晋扬说行吧,她便去了。

姜敏认识了一个开石场的中年男人,体魄强壮,性格木讷老实,来过几次家里,每次大包小包,看得出很中意姜敏。赵晋扬考警校前锻炼用的哑铃和拉力器都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男人挨抓了,原因也很简单。他用摩托车运了石山开采的炸药过收费站,忘记带许可证,被查到了。男人讷于言语,解释不清,又或者有人故意要整他,最后男人被判了两年。

姜敏去看过男人一次,回来后说了一句:算了。

于是便又这么“算了”下去。

姜敏很少唠叨赵晋扬父亲的事,只在他问起的时候才说一说。

赵晋扬曾问过:你后悔嫁给我爸么。

姜敏应得很干脆:不后悔,要没你爸我早没了。

赵晋扬听过他爸英雄救美的事,只是以当时的年纪不太懂以身相许的爱意。

姜敏从来不逼迫儿子继承丈夫的遗志,赵晋扬高三试探过姜敏他报警校的意见,姜敏只叫他想清楚,别忘了他爸是怎么没的。

赵晋扬成绩一般,高考靠烈士子女照顾分才上了警校。

村里老人特别不理解,问姜敏:你都把丈夫送给国家了,怎么还让儿子当警察?

姜敏打马虎眼,说:以后就让他回来登记登记户籍,巡巡街,普普通通的什么事也没有。

许连雅问:“是南宁那所吗?”

“嗯。”“我也去过,好几次。”

赵晋扬笑了笑“我毕业时候你还没上大学吧。”

“刚好高考完吧。”又问“你怎么来的这边?”

“毕业后我老大带我过来的,”赵晋扬说“当时我在他手下实习,他要调过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同行的还有郭跃和另外一个师姐。”

如果上警校圆了他一个梦,大学无疑是梦境一般的三年。赵晋扬吃百家饭的经验派上用场,拉帮结派,吃喝玩乐,只有在偶尔想起未来时才会迷茫一下。

直到他遇上那个男人——

赵晋扬从攀枝花回来后,他老大忽然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干。

初出茅庐便被遇上伯乐,年轻的赵晋扬热血沸腾,立马应了下来。

男人让他不着急,先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姜敏知道后问,是不是因为你爸?

简简单单一句话擦去心头那层水雾,一直模糊的影像瞬时清晰起来。

父亲走的时候赵晋扬才五岁,仅有的记忆随着年龄增长一年比一年模糊,只能靠母亲的描述撑起一个缉毒警察的形象。

而今,他离那个形象更近了。

他有机会去经历他当初的惊险,他曾错失的荣耀。也许相似的历练过后,他能更了解这位常年不着家的父亲。

他才觉悟,正是这股欲望与力量,把他推上了这条路。

许连雅问:“那现在呢,有更了解吗?”

赵晋扬想了想,说:“我把它转移了。”

许连雅听不明白话里的“它”

“我老大,才更像我另外一个父亲。”赵晋扬说“我犯错他会毫不顾忌骂我,但别人要说我几句,他就不乐意了。”

“护短。”许连雅概括。

“嗯,就连我这次出事”赵晋扬摩挲着双手,明明白白地看向她“也是他帮瞒下来,给我放了大长假”

“哦。”

赵晋扬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好继续说:“我老大说,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都比他和女儿见面的时间长。后来我想,大概我爸和我老大这类人都是这样吧,工作上尽心尽职,在家人眼里却不是什么好丈夫、好父亲。”

她没问他怎么会吸毒,他也没有主动说。

也许她能明白,也许不能,可并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

赵晋扬觉得差不多了,最后说:“我来这边后交过一个女朋友。同事介绍的,她是幼儿园老师,跟你一个地方的人。”

许连雅豁然抬眼“我不太想听”

“她性格没有那么独立,比较黏人,我有空也会尽量陪她,逛街吃饭出去玩什么的。”赵晋扬并没停止“也是我刚工作不够谨慎,后来她被人盯上了。”

“”“门牙被打断了两颗,”赵晋扬又示意自己的肋骨“这里断了一根。”

“”“她住院的时候她家人不让我见她,说幸好没有其他伤害,不然找人做了我。”赵晋扬说“她后来偷偷给我打电话,说还是分手吧,她挺害怕的。后来她就回老家了,再也没见过。”

许连雅说:“所以我去修车店找你,你生气了。”

赵晋扬没回答。

“你是不是还会回队里?”

“队里”这个词让赵晋扬有些意外,一般人不会这么说。但想到她提海/洛因的语气,他又释然了。

“可能吧。”他说“你会不会介意?”

许连雅愣了一下。

“算了,现在还不到介不介意的时候。”毕竟他还流放在外。

“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赵晋扬眼神黯淡了下来。

不知几时东方既白,许连雅像忘了就在自己门口,在楼梯间听了一夜。

许连雅和赵晋扬都望着窗外,有点无措。

“天亮了。”许连雅说。

“嗯。”许连雅要站起来,坐太久两腿酸麻,踉跄了一下,赵晋扬伸手稳住她。

他顺势站起来,两腿比许连雅的情况好一点。

他便这么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扎。

她眼里尽是疲惫,不知道因为一夜未睡,还是因为他。

赵晋扬小心翼翼地说:“我抱抱你行么?”

许连雅扯出一个笑“你什么时候那么客气了?我都不习——”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他的怀抱里。

他的怀抱很结实,很温暖,还有淡淡的汗味,她并不排斥。

许连雅慢慢回抱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她安慰过的许多小猫小狗一样,很温柔,抚平他心里的褶皱,抹去那层灰尘。

赵晋扬一下子抱紧了她。

这个女人平日里很难称得上温柔,甚至是带刺的。这一刻宽恕般的轻抚,让他有过的不坚定,变得笃定起来。

许连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要勒死我。”

赵晋扬却不肯放松,脑袋埋在她的耳边,用力蹭了蹭,许连雅感觉到脖颈上些许湿润的温热。

“你之前什么都瞒着我,现在忽然告诉我那么多,我一下子消化不了,你得给我点时间。”

赵晋扬松开了她,说:“好。”

“想好了我会去找你。”顿了一下,又说:“我会提前跟你打招呼的。”

“好。”

“你现在住哪里?”

赵晋扬说:“你店面后面那栋楼。”

许连雅:“”赵晋扬解释:“梁正从家里搬出来了,我跟他住一块。”

许连雅点了点头,说:“你先回去吧。”

她没让他进家门,赵晋扬觉得这样也不错了。

赵晋扬看着许连雅走到防火门另一边,一手还扶着门,与他说:“你不进来坐电梯,还打算走着下去么?”

赵晋扬:“”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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