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闫大仙

猴子爸挺倔,脾气特别不好。据说年轻时候当过兵,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坚定唯物主义者。听猴子言之凿凿的说门口有人,立马暴走:兔崽子瞪眼撒谎还了得?扽出皮带就抽了两下。可猴子像压根不疼似的一点都没躲,任由不锈钢皮带头落在自己身上。

猴子妈不干了,急忙将裤腰带抢下来,破马张飞的大叫道:“你看孩子这样像扒瞎吗?”说着把猴子抱回屋里。

被媳妇一吼,猴子爸稍稍冷静了一些,跟着娘俩一块进屋。再看猴子依偎在妈怀里,小脸儿却青嘴唇哇紫,浑身上下不住的抖动,那不是吓得哆嗦,而是真正的抽搐。如果只是因为不想出门而谎称门口有人,那猴子现在这幅模样完全够格参选任何表演奖的影帝了。

猴子爸还想给猴子拽起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被护犊子的猴子妈狠狠一推,差点没坐个屁股墩。平时他老人家在家从来说一不二,今天这娘俩像吃错药似的要造反,气的猴子爸留下一句:“你们爱咋咋地吧!”便摔门出去了。

其实猴子爸不是那种浑作闷愣不顾家的野汉子,只是大男子主义,平常在家爷们惯了。头一次被娘俩如此顶撞,心里一口闷气出不来咽不下,走了两圈透透风气就消了。快晚饭的时候回到家,媳妇正做饭,猴子躺在**呼呼睡着,床头不知道从哪多出樽石膏镀金漆的小弥勒佛。

猴子爸撇了眼佛像问猴子妈:“那玩意儿哪来的?”

猴子妈一边切菜一边没好气的回答:“邻居王婶儿给的!”

猴子爸对神佛鬼怪向来嗤之以鼻,不悦道:“谁让你往家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王家那娘们是正经人吗,不是让你少跟他说话吗?”

猴子妈加重了剁菜的力度:“就你正经!孩子闹的时候你跑哪去了?指着你行啊?”

猴子爸被挤兑的没词了:“那以后啥也别指我,我到轻巧!”

隔壁王婶之所以被猴子爸说成不正经,跟她生活作风完全没关系。相反,她是因为太传统了,成天佛爷大神阎王小鬼的挂嘴边,啥事都往因果报应上靠,猴子爸一个当过兵的人,当然看着不顺眼。但他不知道,就是他出去溜达这会功夫,王婶听隔壁大人哭孩子叫的,跑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听猴子妈讲了事情的原委,立马从家翻箱倒柜找出一樽金佛摆在猴子的床头,说能暂时镇一镇,同时给猴子妈出了个主意。

王婶儿嫁过来之前家是城郊白塔堡的,她们堡子里有位了不起的出马大仙,姓闫。闫大仙是位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上有胡家为教主,前有黄家为先锋的厉害老太太。

王婶儿断定,以小猴子的现有症状肯定是被厉鬼缠身了,不请闫大仙出面调解孩子没好!

猴子妈只是个不上班的家庭妇女,被王婶儿几句话说的活动了心眼,而且猴子口口声声说门口站着个眼睛流血的男人,不是鬼,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的通?可自家爷们儿自己心里最清楚,要是直接跟猴子爸说请大仙,他能把房盖掀了。

王婶儿又给她出主意:“我娘家哥哥天天开拖拉机往城里送菜,明天早上我去菜站找他。你趁孩子他爸不在家带孩子坐拖拉机跟我哥去白塔堡,下午就能回来。”

王婶儿的热心肠加猴子妈的没主意让两个人一拍即合。晚上猴子妈没敢跟猴子爸说找大仙的事,默默吃完饭看会电视便上床睡觉了。而猴子一直没醒,直到半夜哼哼唧唧发起了低烧。

那时候人不像现在,有点小病小灾马上上医院打滴流。打个喷嚏发个低烧之类的,都是吃点药喝点热水硬挺着。况且当时消炎药也不用大夫处方,随便哪个药店都能买着。于是,两口子找了几片扑热息痛、新诺明给猴子灌下去,又盖了两床棉被发汗,稀里糊涂对付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猴子还是迷迷糊糊不醒,猴子爸想把他从被窝里拎起来,被猴子妈拦住,说:“昨天发烧折腾半宿,现在肯定起不来,你就让他再趴会吧。”

猴子爸看猴子妈惯孩子的德性,无奈的叹口气上班去了。

不一会楼下响起刺耳的马达声,王婶领着哥哥开着拖拉机来接他们娘俩。猴子妈拽起猴子胡乱往身上套衣服,猴子无力的顺从,可拖到门口往外迈步的时候又不是他了,撒泼打滚死活不肯出屋,只说眼睛流血的男人还在门口堵着。

再往出硬拖肯定得像昨天似的抽风,没办法猴子妈和王婶只能想出一个折中的主意,由王婶儿代替娘俩去找大仙,如果情况允许,把大仙请回来。

下午两点多钟,王婶儿独自风尘仆仆的捎回了闫大仙的原话:“你们家这孩子是撞到勾魂儿鬼了。这鬼到没有多凶,不是非得要孩子的命,要不这孩子早断气了。孩子肯定有冲到鬼的地方,所以鬼不肯走。我现在拜托我们家胡大仙跟你走一趟,让他跟鬼说个情,放你家孩子一马。”

王婶儿听完连连道谢。

但见大仙盘腿在炕上正襟危坐,点上根烟,两口便抽到过滤嘴。突然,大仙脑袋像吃了摇头丸一样一顿猛甩,嘴里叨叨咕咕念念有词,像周杰伦唱歌似的听不清念叨些什么。最后脖子一梗长舒口气,表情严峻的对王婶儿说:“我们胡当家的说了,情他可以帮着求,但是跟鬼也得讲理。孩子的命,胡当家的给你保,但该遭的罪不能不遭。等啥时候遭的罪和那个死鬼扯平了,他也就心甘情愿走了。说白了,就是你孩子肯定得大病一场,但是你不能治,就得干挺着,挺过去灾就消了。”

猴子妈听完王婶儿的转告,看着趴在**蔫头耷拉脑的猴子,顿时没了主心骨。

王婶儿对闫大仙可是近乎崇拜式的信任,劝猴子妈说:“你听我讲,大仙的话咱得信,可不能因为心疼孩子当误大事。大仙可说了,这都是你孩子命里的坎,熬过去你家孩子大富大贵,整好了还是当国家主席的命啊!”

猴子妈合计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脚:“行,听他王婶儿的!”

王婶儿还往回找补呢:“哪是听我的呀?是听大仙的。”

王婶儿走了,猴子妈坐在**问猴子:“你说门口那男的,现在还在吗?”

猴子往外探探脑袋,“嗯”了一声。

猴子妈爱怜的摸摸猴子脸蛋,商量道:“妈不逼你出去,但是你得听妈话。咱们难受有病不能吃药不能打针,也不能歇利,更不能让你爸看出来你难受。等你病全好了,那男的就走了,你说好不好?”

猴子眨眨眼睛,没听懂母亲的意思。

猴子妈努力用猴子可以接受的语言解释着:“那男的是个坏人,他就想看你难受。你一难受他就假装大夫来给你拐跑了。所以,儿子,你一定得坚强,你坚强他拿你没办法,就上别人家去了。”

这次猴子听明白了,使劲点点头。晚上,猴子低烧虽然没退,但强打精神在家里迎接爸爸。猴子爸见猴子精神好多了,也懒得再去管他出去不出去。终于在猴子顶着低烧坚持到第六天晚上的时候晕倒了,咋叫都不醒。

这次猴子妈彻底慌了,顾不得大仙的叮嘱跟猴子爸抱起孩子往医院跑。到了医院一检查,脑膜炎——化脓性的。早两天送来的话问题不大,现在孩子就算救醒了,不傻也得乜,不乜也得聋哑。

结果医生比大仙料事如神,猴子醒后又傻又乜,聋不聋没人知道,反正也哑巴了,咿咿呀呀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婶儿还去过猴子家数落猴子妈没听大仙话非得上医院,破了胡仙的保佑,要不然孩子也不会落这么一个结果。被猴子爸两个大耳雷子扇了出来,从此两家绝交。后来王婶儿还帮闫大仙在城里租了房子,立香堂给人看病,没几天便被警察抄了场子。闫大仙因搞封建迷信活动被治安处罚后,灰溜溜的回了白塔堡;王婶作为闫大仙的死粉一起吃了瓜落儿,但矢志不渝的认为这是大仙给她的考验,没几年扔下老公孩子也跑回农村出马了。

那一年过年时,下水道里崩出个眼窝插着雪糕棍的男尸——我开篇的时候讲过——但恐怕猴子家人永远不会猜到男尸跟他家儿子扯上过什么关系了。

第二年,猴子爸妈按照计划生育政策要了二胎,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猴子便成了为了多余的累赘。不过既然他已然这个德性,给口饭不饿死,给件衣服不冻死便足够了。

五六岁的孩子长的快,两年至少蹿半头。猴子的个子长的也不慢,但脑袋却始终都是得脑膜炎时候的大小,“猴子”成了“猴娃”,又差点被齐晓亮的星云锁链勒死。万幸的是,眼睛流血的男人从此消失,猴子可以安心的坐着小马札在外面卖呆儿了。

眼睛流血的男人只出现在猴子口中,没有任何第二个人亲眼见到,是真是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于我,大概相信百分之六十吧。毕竟,假如下水道男尸眼窝子里插著雪糕棍的传言属实,雪糕棍一定是猴子亲手插下去的,男尸的鬼魂完全有理由憎恨并报复猴子。但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魂的存在,我没见过,也不想见到。

与我之前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同的是,我经常能见到猴子。猴子现在过得还不错,每天拎个蛇皮袋在超市里捡塑料瓶。他的个子比我还高,美中不足的是脑袋还像小时候那么大,所以在人群中越来越炸眼。凭着这副引人注目的模样,他总能得到比普通城市拾荒者更多的瓶子,但从来不接受其他施舍。

人们都说猴子是痴呆,但我认为并非如此,因为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木讷。

在写这段文字的当天,我特意去了一趟超市。

我鼓足勇气在超市门口向猴子打了个招呼:“你还认识我吗?陈光,大光。咱俩小时候老在一块打啪叽。”

猴子咧开嘴笑了,咿咿呀呀了一阵,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为了化解这尴尬,我居然莫名其妙的递给他一支烟。没想到他伸手接了,几口便抽完,伸手还管我要。

我索性把剩下的多半盒都给他,可是他连连摇头,伸手抽出一颗别在耳朵上,然后将其余的还我,拎着满满的袋子转身走了。我忘着他的背影,想起了他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真名。

猴子的名字叫侯志。

猴子的故事到此结束,祝愿他平平淡淡,别再给他的篇幅添加新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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