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梁中行在菜市场买了一些羊肉和大白菜,打算晚上烩给老婆吃。

白天下了一场冬雨,菜市场地面湿泞堪比沼泽。梁中行的劳保皮鞋半截淹在泥浆里,裤管上也沾了成百上千个泥点子,贴着里面的毛线裤,一直湿到腿弯处。他有些后悔,早晨上班时,应该穿他小舅子从矿上给他带

来的那双胶鞋。穿上那双鞋倒是不惧坑洼泥淖,就是看上去像个矿工。去年升了芝县刑警大队副队长,他就多多少少在意起形象来。

从菜市场大门出来,他发现自己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不知道被哪个冒失鬼撞倒了,整个横在一个臭水凼里。有人把它当成垫脚石,直接踩过去,链条都给踩掉了。他只好把装着羊肉和大白菜的塑料袋搁在旁边的货架上,弯着腰去扶车。天一冷,他的腰就有点不自在,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只有这样大幅度地弯曲时,才会有一些切实的酸痛感。扶起自行车来的时候,胳膊肘又把大白菜碰到了地上,浸在污水里。

他不得不扶着腰,去捡大白菜。

这个时候,怀里的手机响了。

梁中行的脾气,是接听那个电话之后上来的。值班干警宋简说,前天晚上在青阳街发生的那起命案有线索了,福渡镇派出所朱福民所长刚刚打电话过来,说根据技术科提供的肖像图,他们发现辖区内的胡村有个村民很像持刀杀人的凶手。

“狗屁……就那么个破图,就能看出来像不像?”梁中行险些破口大骂。那幅图他看过,由于目击证人高文祥老眼昏花,技术科根据他口供进行的画像主要以写意为主,根本无法呈现出明确的生理特征。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边说那个嫌疑人目前还在村里,并没有外逃的迹象。”

梁中行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虽然并不靠谱,但总算是目前掌握到的唯一线索,应当抓紧时间调查,就算证明是假的,也算是排除了一个嫌疑。只是胡村深入山洼,路况极差,这一趟来回最少要耗到下半夜,保不齐回家后迎接他的就是白良菊明晃晃的菜刀。白良菊正闹更年期,舞刀弄枪是常态。

“把车开到西门菜市场来接我。”梁中行说,又让宋简联系几个队里没结婚的小青年,带上警棍和一把枪。自行车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只能找个相对干爽点的角落靠着。他在煎饼摊上买了块葱油饼,就着一杯豆浆糊弄完了晚饭。

一辆警车开过来,副驾驶座专门留给了他。开车的是宋简,后排挤了三个粗壮敦实的年轻人,穿着厚厚的警服棉袄,像硬被塞进鸡笼的三只狗

熊。他们脸上残留的古怪笑意暗示了刚才的话题。他们一定是在讨论他怕老婆的事。

“梁头,买了羊肉啊?”宋简闻到羊膻味,学警犬嗅着鼻子,“要不咱回来后去你家涮个火锅。”

“涮什么火锅,我花的钱,凭什么便宜你们这帮兔崽子?”

“这不是一片好心想护送您回家吗?嫂子看到我们这么多人,也不好意思发飙了。”

“滚。”梁中行骂道。

车子在笑声中掉了个头,喷出一道黑烟,朝城外奔去。宋简汇报他刚刚了解到的情况,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

前晚发生的那一场凶杀案,事发突然,场面极其混乱。多人目睹了现场,有效的线索却少之又少。青阳街又名“狗街”,周边地形复杂,以山林为主。凶手从红棚后的小巷遁逃,迅速进入山中,行踪难以判断,更重要的是他蓬头垢面,本来面目难以辨认,不排除有伪装的可能。眼下唯一的线索就只有技术科画出的那张似是而非的素描人像。各个乡镇派出所都收到了一份,并且按照县局要求召集了各乡村负责人,要求现场确认。

这些情况,梁中行已经知晓。案发后第二天他就带着宋简去了被害人鲍一丁的单位和家,找他的同事和家属了解情况。

鲍一丁,芝县林业局森林防火办公室科员,性格忠厚,与人无争,事业上毫无进取之心,不存在跟谁有利益上的纠纷。喜欢喝酒,不抽烟,不好色,没有人知道谁跟他会有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深仇大恨。

据证人高文祥说,鲍一丁在交谈时说过自己罹患晚期肝癌。这一点,就连他的妻子童桐也是在看到他被害后的遗物时才得知。

这件案子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但是惊慌失措的证人太多,众说纷纭导致真伪难辨,有用的线索太少。现在这条线索是福渡镇胡村村长许武松提供的,他在看过凶手全身肖像之后,立刻告诉当地派出所所长朱福民,这个人很像他们村的一个村民。

“胡村那地方我知道,就在狐婆岭的半山腰里,鸟不拉屎,关键是在县城南面,狗街在县城北面,如果那个人真是凶手,那他横跨南北将近一百公里的路程实施犯罪,还能全身而退,只能证明他蓄谋已久,如果不

是和受害人之间早有仇隙,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可是据受害者妻子说,受害人平日生活简单,交际圈子狭小,除了喝酒几乎就没其他爱好,怎么会得罪城南山村里的一个村民呢?”梁中行说。

“是不是在一起喝过酒?”后排一个年轻干警问,“有的人肚量小,酒桌上失了面子,怀恨在心也是可能的。”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问了朱福民所长,他也问了那位村长,可是村长说那个村民从来不喝酒,也很少跟人打交道。”宋简说。

“被害人是森林防火办公室的,会不会是在工作中发生了矛盾?”

“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听鲍一丁的同事说,他属于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工作中要是真遇到点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从来不跟人翻脸。而且那个村民也没承包林地。”宋简说道。

“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根本就不认识?”后排有一个青年干警问。

“可以这么说。”宋简苦笑,随即又说,“但是那个村长既然那么说,应该也有他的道理。要不,咱们打个电话请示一下邱队?”

一提起大队长邱长林,梁中行立刻就冷静下来,摆摆手说:“老邱现在焦头烂额,我们还是别给他添乱了。他一个小县城的刑警大队队长,被省厅喊去约谈,你说他现在哪有心思管这事?”

“邱队被省厅约谈,是因为啥事?”

梁中行转过头去,想看看谁这么后知后觉,发现是刚分配来的郭金宝,脸色才缓和下来:“小宋,你来回答。”

天已经全黑了,雨落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来回扫**。没有路灯,全靠两盏车灯照亮前方曲折起伏的山路,稍一疏忽,车就有可能滚向路边山坳。宋简的车开得很慢,说得也很仔细,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打发无聊的时间。这小半年里,仙踪市陆续发生了好几起学生失踪案。案子一直破不了,失踪学生的家长先是跑到县政府闹,又跑到市里闹,终于惊动了省政府。省政府责成省厅把县刑警大队队长邱长林叫去,就是为了了解情况并施加压力。

“是离家出走吧?”郭金宝说,“现在学生压力大,跟家里人吵几句就往外跑的事儿多着呢。我以前就这么干过。”

“你能跑几天?饿你一顿你不得乖乖跑回来。”梁中行从后视镜里瞪

了他一眼又说,“现在芝县可不比以前,我刚上班那会儿,县城里没几个像样点的学校,小孩一个个通情达理的,谁敢跟家长半句废话?现在呢,学校建设得挺好,学生倒不成样子了,你看那一个个抽烟喝酒的,跟父母说不到两句就要翻脸。”

“这事儿不能怪学校,现在留守学生多。”宋简把车窗摇下一道缝隙,让一丝冷风吹在脸上,“父母管一个小孩都管不好,学校管那么多学生就能管好了?”

“梁头,依您看,这几个学生的失踪是孤立事件吗,还是之间存在着联系?”郭金宝小心翼翼地问。

“这问题问得还有点水平,但是,不好说。”梁中行沉着脸回答。

车在夜幕中绕过了山路,离山腰上那片村庄已经不远。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脚密集,铿锵有声,反弹有力,原来已经转成冰雹。车里暖气形同虚设,好在五个大男人阳气充足,倒也不显得冷,就是路面过于颠簸,人绷紧了腰身,放屁都不敢发力,生怕给车增添一丝负担。

低垂的山影像巨掌遮眼,能见度极低。宋简只差把脸凑在玻璃上,才能勉强看清路况。他使劲辨析着方向,忽然看到右前方好像有道光闪了闪,凝目望去,果然又闪了闪,一长一短,正是他和朱福民约好的信号,喜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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